乱世奸雄话宋江(1 / 2)
乱世奸雄话宋江【转帖】——
孙勇进
说《水浒》,几百年来说得最热闹的是宋江
晚明大异端思想家李卓吾,大赞先造反后招安的宋江是忠义之士、英雄楷模;而清初怪才金圣叹,却又把宋江骂得狗血喷头,说他阴险狡诈,是不折不扣、十恶不赦的强盗头子
到了现代,宋江一忽如坐了升空气球,是农民起义雄才大略的领袖,一忽又被打翻地上,踏上一只脚,成了地主阶级的野心家,瓦解农民革命的蛀虫,封建皇权的卫道士,赵宋王朝的忠实走狗,鹰犬,刽子手,……,一夜之间身价如从喜马拉雅山主峰狂跌至马里亚纳海沟沟底,一时间,万民声讨,众炮齐发,宋江被架上审判台,遭受批判大凌迟,一下子就成了神人共愤、遗臭万年的一堆狗屎后来又有人出来说了,不同的《水浒》,里面的宋江也不同,金圣叹评改的七十回本里的宋江,那确实就是放射着万道金光的农民革命的领袖,除此以外,其它有排座次以后受招安、征方腊等情节的《水浒》里的宋江,通统都是坏货,是“叛徒、特务、战犯三合一”
一个宋江,几百年来,身价倏而狂涨,倏而暴跌,这个现象本身就很耐人寻味,值得在下和列位看官好好探讨
那么,为什么几百年来对宋江的毁誉差别如此之大?
其实这也不奇怪,《水浒传》中的宋江确实非常难分说
还不要说宋江的整个人物形象,就是他的一些局部的具体的作为,也让人很不好解释比如,随便举一个例子,第四十一回说到,众好汉江州劫法尝智取无为军后,分五起向梁山进发,宋江、晁盖、戴宗、花荣、李逵先行,路经一处黄门山,只听得一声锣响,三五百喽罗拥出四条好汉,正是欧鹏、蒋敬、马麟、陶宗旺四人,拦住去路,指名要留下宋江既然几个强人指名叫阵了,这时宋江就该有所反应,而书中的宋江也果然有反应了,只见:
宋江听得,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说道:“小可宋江被人陷害,冤屈无伸,今得四方豪杰救了性命,小可不知在何处触犯了四位英雄,万望高抬贵手,饶恕残生”
真是松得不成体统不要说武松、鲁智深、阮氏兄弟这些响当当的汉子,就是个寻常喽罗也不该如此脓包下山拦路的四条好汉,后来在梁山泊中也就是二三流的人物,这边现摆着有花荣的神箭和枪法,再加上李逵这个杀人魔王的两把板斧,晁盖的武艺也应还过得去,对付他们,谅已足够,即使稍有不济,后面还有二十几位好汉将带着一干人马陆续赶到,有何必要跪地哀求做此丑态?再说宋江这扑通一跪,又置晁盖、花荣等跟随在旁相护的朋友于何地?难道这几位名动江湖的朋友,都是些木雕泥塑、吃闲饭的饭桶?(而书中宋江同行的几个朋友,包括沾火星就爆的李逵,在这个过程中,也果真如木雕泥塑,就看着宋江跪下去哀求,不发一言,毫无举动)
这段叙述就很怪,要说作者这里是存心要在宋江的鼻子上抹一道白粉,似乎没这个道理;要说作者没安这份心,宋江又确实给写成了这副不堪的德行
可能合理的解释是,这里作者本打算是给宋江镀金的,是想说宋江一人做事一人当(所以用了“挺身出去”一语),也算有种,但行火候欠佳,一道小菜给烧糊了
问题就在这里稍稍细心地翻一遍《水浒》,就不难发现,书中这种因叙事技术处理不当带来的毛病,实在多得是:一方面,说宋江“于家大孝”,“人皆称他孝义黑三郎”,是地方上的道德模范,一方面,却又见宋江预先让他父亲“告了他忤逆”,脱离父子关系,这还不算,宋江又在老父家中的佛堂下面挖了地窖,这样一来,一旦犯了事,既不至于牵连家里,又有一个藏身所在这就怪了,列位看官中有哪位朋友听说过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一个老实巴交的孝子会净转这种鬼花肠子?
又如,一方面,把宋江说成天下闻名领袖群雄的豪杰,一方面,又时不时说到他的一些给“好汉”二字抹黑的丢人现眼的举动(如上举的例子);再如,一方面,说宋江“兼爱习枪棒,得武艺多般”,一方面又让大家看到,宋江几次面临宰割时,几乎从不做最起码的挣扎自卫,唯一会做的就是象兔子一样惊惶逃窜或苦苦哀求;一方面,说晁盖、宋江兄弟情深,一方面又有很多情节,让人疑心宋江大奸巨猾,蓄谋架空晁盖
《水浒传》的作者,并不是象人们通常想当然地认为的那样,是屈原、李白、杜甫级的伟大作家,他的功底其实并不如何高明,书中不那么伟大、不那么高明的笔墨多得是,宋江这号核心人物给描画得有这么多这么大的毛病,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书中种种由于技术处理不当造成的人物形象的分裂,给后人分析评说宋江,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现在开说宋江,当然也要面对这些麻烦,首先就要解决的是一个阐释立场的问题:如果话说宋江只能以几百年前那个水浒故事的最初编辑者的本意为标准,那么在下其实没多少事可做,只要对列位说一句:“作者是想把宋江写成一个英雄人物,一个正面形象,但没写好,写出了很多毛玻”就可以卷地收摊儿了;但是,如果换一种立场,即干脆不管那个《水浒》最初编辑者的本意如何,就是就《水浒》说《水浒》,将《水浒》当作政治寓言来解读,也许会别有一番发现这种做法,也未必就不合阐释的游戏规则,很多海外者研究《水浒》的章,走的都是这个路子,那么在下这里便效颦一回,来个漫说宋江何如?那么就请列位姑妄听之,如何?
在下要漫说的第一句便是:宋江是个奸雄,是个比曹操小一号的乱世奸雄
◎宋江的声望问题
明代有位托名天都外臣的人物,在为一种版本的《水浒传》做的序中说:
吴军师善运筹,公孙道人明占候,柴王孙广结纳,三妇能擐甲作娘子军,卢俊义以下俱鸷发枭雄,跳梁跋扈而江以一人主之,始终如一夫以一人而能主众人,此一人必非庸众人也
这话说到了要害所在水泊梁山,什么样的人都有,有时迁、白胜之流的鼠窃狗偷,有关胜、呼延灼这样的朝廷名将,有鲁智深、武松一类的老江湖,还有柴进这种金枝玉叶,个个非同等闲,这些人论本事吴用老谋深算,公孙胜呼唤雨,其他身怀绝技身手不凡之辈也是要多少有多少,有的人即使本事平平,也照样嚣张跋扈,如“天底下老爷只让两个人”的石将军石勇,总之,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但怪就怪在,他们都服宋江
此中奥妙何在?
要想明白宋江为什么能成事,最好多拿他和其他人做些比较,在可能成为领袖这一点上,与他最可一比的,是晁盖和柴进另外,宋江后来的副手,卢俊义也可拿来一比
那就先说晁盖
◎短话晁盖
晁盖的身份,王珏先生在《〈水浒传〉的悬案》一书中有句话说得好,就是晁盖是富民,实际上是地方黑社会首领
晁盖身为东溪村里正,薄有家财,再加上如刘唐所说“曾见山东、河北做私商的,多曾来投奔哥哥”,说明晁盖暗地里也做些不法勾当,坐地分赃之类只怕也是有的,因此晁盖手面儿虽不能象柴进那么阔,但也足够使他为自己在江湖上赢得了仗义疏财之名所以刘唐、公孙胜这些流荡江湖的人物,一听说大名府那边有十万贯金珠启程押送东京,马上想到要来东溪村将这套富贵送与晁盖接下来准备打劫生辰纲,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阮氏兄弟等七好汉结盟聚义,晁盖坐了第一把交椅,此后,劫案事发,七好汉上山通同林冲火并王伦后,晁盖是期担任水泊梁山大寨主
但名义上的山寨寨主、一把手,并不等于事实上的好汉领袖实际上,等到众好汉江州劫法场将宋江迎上山后,大寨的权力中心便开始悄悄转移,山寨上贯彻的完全是宋江的权力意志
那么为什么会是如此,这就要从晁盖的为人短说起
先说晁盖这人的处
头一条,就是他作为江湖老大,为人重义尤其是对宋江,江州劫法场之役,晁盖亲自带队,梁山泊头领几乎倾巢出动,远征江州,真是不惜血本;宋江上山后,回郓城迎取老父,晁盖先派戴宗下山打探,再亲自带六个头领来接应,闻听宋江有危险,便教戴宗上山传令,只留下吴用等几个头领守山,其余共三十余个头领,既包括花荣、秦明这样的军官,也包括萧让、金大坚这种其实并不以武技见的书生型的好汉,都全部出动,再一次不惜血本来迎宋江,这份义气,真是无可挑剔
除此以外,这里要说的是,晁盖还有出一般江湖义气的特有的温厚
有两个典型事例
一是救白胜若拿后世武侠小说的标准,白胜做好汉,根本不合格,首先没听说白胜有什么凡的武艺,只是一个“闲汉”、“赌客”,其次,公人从白胜家中搜出赃物,白胜吓得“面如土色”,被拿后,终于熬不过拷打,招认了曾伙同晁盖打劫,在义气上,不能说没有欠缺但晁盖这个江湖老大并不计较,做了梁山寨主,却还惦着当初合伙做事的这个小角色:“白胜陷在济州大牢里,我们必须要去救他出来”吴用也果然遵命设法救了白胜上山
与此恰成对照的是宋江对唐牛儿的态度第二十一回,宋江怒杀阎婆惜,被阎婆骗到县里扭住,全靠卖糟腌的唐牛儿,拆开阎婆的手,宋江才得以逃脱于是唐牛儿便替宋江顶了缸,被捉拿,被拷打,被刺配,此后却没听说仗义疏财、江湖人称颂不已的宋江设法解救唐牛儿,让这个为自己担了多少委屈的小人物,也上梁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地享享福也许是因唐牛儿只是个卖糟腌的,不够好汉级别,没有营救价值?还是因事关宋江杀惜这个有桃色背景的血案?血案的背后,有宋江被同僚带绿帽的丑闻,这样的事,在厌烦女色的众好汉眼里,尤为不体面,大家不提不想最好,没必要还特地救了唐牛儿上山,让他到山上多口,有损领袖形象
另一个能说明晁盖温厚的事例是,第二十回中,林冲火并了王伦,晁盖做了梁山寨主,又大败来征讨的官军后,众头领正饮宴庆贺时,忽有喽罗来报,有数十客商山下经过,于是三阮、刘唐下山去打劫,这时,晁盖特为叮嘱道:“只可善取金帛财物,且不可伤害客商性命”打劫成功,小喽罗上山报喜,晁盖又问:“不曾杀人么?”喽罗回报不曾,晁盖便“大喜”,说道:“我等初到山寨,不可伤害于人”虽说打劫客商,和后来梁山屡屡标榜的只杀贪官不劫客商并不一致,但晁盖对此再三动问,可见晁盖是真心不想伤害客商性命这很难得,不要忘了,第五回中,桃花山的李忠、周通劫杀客商,“有那走得迟的,尽被搠死七八个”,毫不手软第十一回中,为人正直的林冲,为了在梁山容身,也一度下山,准备劫杀行人做“投名状”,一个为杨志挑担的庄客,就差点成了林冲刀下的冤魂
但是温厚可以看作常人的美德,却是政治人物的短处,政治讲究的是脸厚心黑,必得如宋江那样为达目的不惜心狠手辣(如为拉秦明下水,将青州城外一村百姓尽数屠灭),方能成气候
何况晁盖的为人,还有明显的几短,一是行事有些婆婆妈妈,不够果决,二是幼稚,再有就是粗心大意
第一点最典型的事例,是生辰纲事发,宋江担着血海也似的干系通报信后晁盖的表现晁盖从得到消息,到官军来搜捕,当有足够的反应时间:何观察带着公来到郓城县时,是“巳牌时分”,即上午九点到十一点,宋江从何观察那里得到消息,飞马报信,“没半个时辰,早到晁盖庄上”宋江报信后回返,禀报县令后又提议:“日间去,只怕走了消息,只可差人就夜捉”所以待到朱仝、雷横到尉司点了马步弓手及一百士兵,再向东溪村进发,到村里观音庵时,“已是一天气”,约为晚八点左右了朱、雷二人都是晁盖的朋友,他们消极怠工,带人磨磨蹭蹭走到晁家庄时,按情理,晁盖一伙早该一道烟走得无影无踪才对,可书中却道:“朱仝那时到庄后时,兀自晁盖收拾未了”
行事如此效率,未免可叹晁盖得信后,已经让吴用、刘唐带着五六个庄客,将生辰纲打劫来的金珠宝贝挑走,投奔阮氏兄弟,剩下的家财,再多也有限得紧,──晁盖不过是小小的里正,豪富不到哪去可是从中午到入夜,大半日过去,官军来时,晁盖竟还在收拾,如果不是朱仝义气,设法私放了他们,真不知还能不能有后面轰轰烈烈的梁山故事
晁盖的另一弱点是幼稚,晁盖能坐了水泊梁山第一把交椅,完全是吴用推动的结果,自己全无主张生辰纲事发,宋江报知官府将要来擒捉后:
晁盖问吴用道:“我们事在危急,却是怎地解救?”
吴究道:“兄不须商议,‘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晁盖道:“却才宋押司也教我们走为上计,却是走那里去好?”
吴用道:“我已寻思在肚里了如今我们收拾五、七担挑了,一径都走奔石碣村三阮家里去今急遣一人,先与他弟兄说知”
晁盖道:“三阮是个打鱼人家,如何安得我等许多人?”
吴用道:“兄,你好不精细石碣村那里一步步近去,便是梁山泊如今山寨好生兴旺官军捕盗,不敢正眼看他若是赶得紧,我们一发入了伙”
晁盖道:“这一论极是上策,只恐怕他们不肯收留我们”
吴用道:“我等有的是金银,送献些与他,便入伙了”
晁数问,吴数答,活画出晁盖的无谋和吴用的老谋深算事发后晁盖问“事在危急怎地解救”,莫不是说晁盖当初领头做下这桩弥天大案后,却从来没考虑过退路?吴用先说出到石碣村三阮家中,晁盖却还不明白,担心打鱼人家如何安得许多人,吴用只好明确地说出,准备上梁山入伙做强盗,晁盖又担心山上不肯收留,吴用只得再点明献些金银便可入伙
上了山,王伦面儿上奏起山寨鼓乐杀牛宰羊酒肉相待,心里却存了武大郎开店的想头,晁盖却毫无察觉,早已给哄得迷迷糊糊,感恩戴德,一味高兴,幸得吴用老于江湖世事洞明,早瞧出王伦肚里那两根儿弯弯肠儿,也看出林冲的不平,设计火并了王伦,晁盖才在血泊之中被拥上寨主之位
再说晁盖的粗疏列位看官当还记得,生辰纲劫案之所以被官府勘破,一个叫何清的人物起了关键作用何清是负责缉捕此案案犯的巡检何涛的弟弟,据他自己讲,他曾跟一个赌汉去投奔过晁盖,正是赌棍、闲汉一流人物这赌棍凑了一班难兄难弟到城门外十五里安乐村王家客店内碎赌,兼帮店小二抄写歇宿客商登记簿,一日正赶上晁盖一行七人来歇宿,何清写着簿,问“客人高姓”,“一个三髭须白净面皮的”(大概是吴用)抢将过来,答说“我等姓李”,何清心疑,此事遂成为案件最终被勘破的突破口
按:此事首先是吴用难辞其咎,一行人上路作案,便当早早预先分派身份,哪能临登记时才含糊地说一声“我等姓李”?一行七人形貌各异,怎么可能都姓李?这种低水平的谎话却来骗谁?其次,何清曾投奔过晁盖,晁盖便当识得何清,急思应变之策,然而晁盖居然对何全无印象这种事想来不会发生在宋江身上,宋江待人,往往屈己结纳,必使每个投奔他的人有如沐春之感,以他的精细和用心,当不会如晁盖这般居然会和投奔过他的人相逢对面不相识?
如此说来,晁盖做为江湖中人,为人宽洪,疏财仗义,是个够格的好汉,但做为一个政治人物,却全然不合格,后来他的被宋江架空,那就不是偶然的了
◎柴进的素质
再说柴进
柴进一开始几乎和宋江齐名,用流荡江湖的赌徒石将军石勇的话来说就是:“老子天下只让两个人,其余的都把来做脚底下的泥”这两个人,一个是宋江,一个是柴进
不要小看柴进的江湖名声,名是一种重要的政治资源,这是从古到今并无二致的
除了名声,柴进与宋江比,有许多其它优势或优点
首先是血统高贵柴进是大周柴世宗子孙,地道的凤子龙孙金枝玉叶,身上有帝王血统,这在那个时代是绝对不可小觑的政治资本;其次,柴进家底雄厚一个人要想在江湖上博得仗义疏财之名,不是光有良好的愿望就行的,必须随时都能有大捧白亮亮的银子拿出来,以柴进的身世、地位、家业(书中前后写到了他有东、西两处大庄园),他想仗义疏财,无疑比晁盖、宋江有条件;再次,论个人的仪表度教养,柴进当在宋江之上梁山排座次后,宋江、柴进、燕青等人元夜入东京去钻李师师的门路,这宋江土头巴脑,哄起江湖好汉虽是一套又一套,但到了这种高级月场所却难免捉襟见肘,“李师师说些街市俊俏的话,皆是柴进回答,燕青立在边头和哄取笑”“酒行三巡,宋江口滑,揎拳裸袖,点点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来柴进笑道:‘我表兄从来酒后如此,娘子勿笑’”所谓梁山泊手段大概是指猜拳呼喝之类的粗相、野相?虽说一个人是不是英雄好汉用不着靠获得高级妓女的赏识来证明,但仅此一事也可证,在下说柴进仪表教养度当在宋江之上,并非无根之谈;第四,论武艺从第九回洪教头的口中可知,“大官人好习枪棒”,但柴进的武艺究竟如何,因书中从无柴进与人对阵的镜头,也不得而知从情理上推想,大概不会甚高,同样从情理上推想,至少不会比面临宰割时只知哀恳求饶的宋江差?
第五,从第七十二回柴进簪花入禁苑的情节来看,柴进自有其非同小可的一面柴进与燕青在东京城的酒楼上饮酒,只是偶然见到有班直(宋代御前当值的禁卫军)人等出入宫廷,便能计谋立生,设计混入宫中,转到宋徽宗的御书房,割下屏上“山东宋江”四字安然而出,这份过人之胆加上凡之智,在梁山大寨一百单八将中也不见得还能有第二个人物?
因此从个人条件来看,无论是血统、家底、度还是胆识,柴进都比宋江强,而前面又说过,他在江湖上的名望并不输于宋江,那么最后为什么是宋江而不是他柴进成了水泊梁山大寨主?勘破这一层谜,也就勘破了宋江之谜的部分关键所在
答案,其实就在书中
◎柴家庄园的一幕
请列位看官同看一下第二十二、二十三回
第二十二回中说道,宋江杀了阎婆惜后,逃官司投奔到横海郡柴进庄园,柴进设宴款待,饮至傍晚时分,宋江起身去净手,不料下面却云俄起:
宋江已有八分酒,脚步趄了,只顾踏去那廊下有一个大汉,因害疟疾,当不住那寒冷,把一锨火在那里向宋江仰着脸,只顾踏将去,正跐在火锨柄上,把那火锨里炭火,都掀在那汉脸上那汉吃了一惊,惊出一身汗来那汉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宋江也吃一惊
正分说不得,那个提灯笼的庄客,慌忙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汉道:“‘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却待要打宋江,那庄客撇了灯笼,便向前来劝正劝不开,只见两三碗灯笼飞也似来柴大官人亲赶到说:“我接不着押司,如何却在这里闹?”
那庄客便把跐了火锨的事说一遍柴进笑道:“大汉你不认得这位奢遮(奢遮:了不起,出色)的押司么?”那汉道:“奢遮,奢遮他敢比不得郓城宋押司少些儿1柴进大笑道:“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那汉道:“我虽不曾认的,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且又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问道:“如何见的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那汉道:“却才说不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我如今只等病好时,去投奔他”柴进道:“你要见他么?”那汉道:“我可知要见他哩1柴进道:“大汉,远便十万八千里,近便只在目前”柴进指着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时雨宋公明”那汉道:“真个也不是?”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汉定睛看了看,纳头便拜,说道:“我不是梦里么?与兄相见1宋江道:“何故如此错爱?”那汉道:“却才甚是无礼,万望恕罪,有眼不识泰山1跪在地下,那里肯起来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
柴进指着那汉,说出他姓名,叫甚讳字有分教:山中猛虎,见时魄散魂离;林下强人,撞着心惊胆裂正是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毕竟柴大官人说出那汉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无需下回分解,在下这便告诉大家,这“山中猛虎,见时魄散魂离;林下强人,撞着心惊胆裂”“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的大汉不是别人,正是水浒世界里天神般的第一好汉武松明白了这一节,也就明白了,上面不惮其烦所引述的这段,乍一看,也不见十分精彩,但它实际上包含了极为丰富的信息
豪侠磊落的武松在水浒世界里如此出场,是一般人始料不及的:同一个柴家庄园,一面是尊客到,觥筹交错,开怀畅饮,一面却是害了疟疾的武松,因挡不住夜寒,凄凉冷落地一人于廊下烤火,真是咫尺之隔,荣枯肥瘠,相去何啻霄壤那么武松因何会落到这般田地?书中下面交代说:“原来武松初来投奔柴进时,也一般接纳管待;次后在庄上,但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顾管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
武二郎在水浒世界里是何等英雄的人物,却“相待得慢了”,柴进之不能识人,令人不胜浩叹虽说此事也有武松的不是之处,但好酒使性,草莽人物本就难免,柴进本当明白这一节,有所优容才是,奈何却听庄客搬口?
柴进对武松相待得慢,与此相形对照的却是一味与沧州牢城营的管营、差拨“交厚”,与白衣秀士王伦“交厚”列位看官当还记得,林冲发配,投柴进庄歇宿后,临行,柴进道:“沧州大尹也与柴进好,牢城管营、差拨,亦与柴进交厚,可将这两封书去下,必然看觑教头”(第九回)那么与柴进“交厚”的管营、差拨是如何看觑林冲的?拨设计火烧草料场,差拨且亲自点火,此便是二人的“看觑”了;雪山神庙后,林冲再过柴进庄园,柴进又推荐林冲去投王伦:“(梁山)三位好汉,亦与我交厚,尝寄书缄来,我今修一封书与兄,去投那里入伙如何?”(第十一回)结果与柴进“交厚”的王伦又是如何相待林冲的?这无须在下饶舌了差拨固是小人,王伦亦是自己量窄,但柴进无识人之明却也是不必再说的了,所谓“交厚”云云不过如此,真真可叹且复可笑
所以回过头再看上面宋江、武松初会的一段,字里行间的潜台词真可说无比丰富
柴进款待宋江,无限殷勤,无比荣宠,却早把沉疴在身的武松忘在了爪哇国宋江起身去净手,误踏武松烤火的火锨柄,武松惊怒,要打宋江,庄客过来喝叫:“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庄客只是随口一喝,却不知这“最相待”三个字,最是深深地刺伤了武松的自尊,激起他心中久郁的冷落不平:“‘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心中欲怒,欲要动手打,欲是偏要给柴进下不来台,欲是要打柴进这“最相待”的客官
柴进赶来了,对武松道:“大汉,你不认的这位奢遮的押司?”“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称呼里连姓名都没有,只一味叫几声“大汉”,武松在柴进心中的斤两是可想而知的了(而后面宋江和武松识面后,称武松却是一口一个“二郎”)当柴进问武松为何要投奔宋江时,武松道:“他便是真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我如今只等病好时,便去投奔他”这话是直通通、硬邦邦、冷飕飕,当面让柴进下不来台,但这也实在是心性高傲的武松所受委屈太过所致
当柴进指点,宋江报名后,只见“那汉定睛看了看,纳头便拜,说道:‘我不是梦里么?与兄相见’”武松定睛看到的是什么呢,使他认定了眼前的这位便是日思夜想的宋江,便决然下拜?书中没说,但是可以推想而知,那就是宋江谦冲、诚恳的微笑的面容,使武松骤感温暖,一霎时无限委屈、无限心酸涌上心头,最后却都化作一句:“我不是梦里么?与兄相见1
这夜宋江拉上武松同坐一席饮酒,“酒罢,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